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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?那一年,王子猷到京都去。子猷的船泊于清溪渚时,桓子野的车正从岸上经过。一个是有才名的世家狂士,一个是善弄笛的显贵将*,从前彼此知名,未曾谋面。这回劈面相逢,也并没有嘘寒问暖促膝谈心的打算。子猷在船上派人传话给车中的子野,说希望听他奏一支笛曲。子野没说什么,当真下了车,“为作三调”,然后就上车走了。从《神奇秘谱》开始,人们都说,琴曲《梅花三弄》,它的前身,正是子野为子猷奏弄的笛曲“三调”。然而这是一个误会。南朝时候桓子野所用的笛,并不是横吹笛,三调,也并不是后来的《梅花三弄》。这个故事,我们得先回到西汉去。张骞,李延年,以及《摩诃兜勒》西汉有许多名人。这两个你认识吧:张骞,李延年。李延年,“北方有佳人,绝世而独立。一顾倾人城,再顾倾人国”的绝代佳人李夫人的兄长。同时也是一位绝世的音乐天才。博望侯张骞,从西域带回的不止有胡萝卜、胡桃、安石榴,还有胡乐《摩诃兜勒》。这两个人的合作简直是一拍即合、天作之合——《折柳》《梅花》这两首响当当的曲子,往上追源头,就要追到他们这里。张骞把《摩诃兜勒》带回中原的时候,只有一曲。协律都尉李延年以他天纵的才华,改编成《摩诃兜勒》套曲,总共二十八曲,只用于宫中演奏。《摩诃兜勒》在和帝时代传入*中的时候还完整,到魏晋的时候只剩下十个曲子:《*鹄》《陇头》《出关》《入关》《出塞》《入塞》《折杨柳》《*覃子》《赤之扬》《望行人》。后人根据旧谱又恢复了《关山月》《洛阳道》《长安道》《梅花落》《紫骝马》《骢马》《雨雪》《刘生》八曲。其中的《梅花落》《折杨柳》《陇头》很快以单曲的形式流行起来。笛曲《梅花落》尤其出名,最迟到南朝,《梅花落》就已经非常受人喜爱了。谁恢复的,已经不知道了。这也难怪,三国两晋南北朝是乱世,亡佚之事众多。比如找不到作者的古诗十九首,理不清传承关系的广陵散,都发生在这个时代。由于不知其名,笛曲《梅花落》作者长期以来被安在南朝善吹笛的桓子野头上。然而,在宋朝以前,既找不到任何证据说桓子野善奏笛曲《梅花落》或者创作过《梅花落》;考察和桓子野有关的任何记载,也从未发现有这一乐曲的正式著录。总之,如果一定要为《梅花落》找一个原始作者,认李延年要比认桓子野靠谱。笛不是笛,箫才是笛,你们到底是啥乐器起初,梅花落作为《摩诃兜勒》的组成部分,在传入中原之前,是胡笳曲,用胡笳演奏。胡笳长这样。胡笳是蒙古族边棱气鸣乐器,民间又称潮尔、冒顿潮尔李延年把《摩诃兜勒》改编成二十八曲以后,套曲里的《梅花落》,属于汉横吹曲。主乐器是鼓和角。横吹曲,主要用于*中演奏,是指用鼓、角在马上演奏的*乐,是一种音乐形式,不是指用笛子横吹。横吹曲《梅花落》是典型的边塞征戍曲,主要就是说——梅花都落了、春天都到了、闺中凝愁对妆台、哎呀我们还不能回家。从现存的横吹曲相关诗赋看来,梅花落的边塞曲的特点显而易见。你看唐卢照邻的《横吹曲辞梅花落》:梅岭花初发,天山雪未开。雪处疑花满,花边似雪回。因风入舞袖,杂粉向妆台。匈奴几万里,春至不知来。又比如沈佺期的《横吹曲辞梅花落》:铁骑几时回,金闺怨早梅。雪中花已落,风暖叶应开。夕逐新春管,香迎小岁杯。感时何足贵,书里报轮台。都是一个边关思乡的调调对不对。本来嘛,它就是一支武乐。这是汉马上*乐的壁画。有人举着鼓,有人举着角,吹奏横吹曲。只是看不清马腿在哪里。两汉时代的横吹曲《梅花落》,并非横吹笛曲的意思。不过横吹笛曲《梅花落》后来也有了。魏晋以来,最迟在南朝,梅花落脱离套曲,作为单曲广泛流行。这时候《梅花落》演奏的主乐器,是横笛。然而,这种横笛,和魏晋时代人们称呼的“笛”不是同一个东西!不是桓子野给王子猷吹奏的那种。魏晋时代人们称呼为笛的,桓子野给王子猷吹奏的那种,是竖吹!竖吹!篴、笛、管、箫、促管、直笛、竖笛古时都称为笛(篴)。古之笛全部是竖吹。是我们现在称为箫的乐器。南北朝时候的笛,是这样竖吹的横笛,当时被误认为从西域或羌地传入,于是被称为羌笛。但其实横笛在汉代以前就存在于中原,从春秋战国到南北朝,叫做篪。由于它发音高亢,声如裂帛,飘逸,清亮,不符合自春秋以来对音乐中正的要求,流传并不广泛。但在边远的并未被儒家文化束缚的少数民族地区,横笛却得到了很好的发展。篪又传回到中原后,有很长一段时期,人们认为这是羌人乐器,称其为羌笛。李桐画作《鸣篪》。篪大概长这样当然真正的羌笛,是竖吹的。在汉魏六朝时代称为篴。(古羌笛也已失传了)认为羌笛是横着吹的大咖不少,像李白、王勃统统落马:王勃:羌笛横吹陇路风,戎衣直照关山月。李白:羌笛横吹《阿亸回》,向月楼中吹《落梅》。桓子野在江上为王子猷吹的笛,是竖吹笛,是现在被称为箫的乐器。(认为南北朝时期的笛就是箫的说法,见诸各种介绍中国古代乐器的著作。这基本没有什么疑义。)而《梅花落》,在南北朝时期,主要是以横笛演奏的。比如江总《梅花落》歌辞:横笛短箫凄复咽,谁知柏梁声不绝。可知至迟在南朝陈代时,《梅花落》已经用横笛演奏。这样,《梅花落》的吹奏乐器,从胡笳,到鼓角,到横笛。横笛曲《梅花落》尤其出名,笛子与梅花几乎是可以互相称代的。提到笛,人们自然就会想到《梅花落》,说起梅花落,也立马想到声音清脆的笛。后来,翻奏和创新《梅花落》的乐器越来越多,除了笳,鼓,笛,还用上了琵琶,笙,管,琴,角。用什么乐器会有区别吗?就象现在用古筝和古琴、箫或是笛子吹奏的《梅花三弄》,听起来不都是同一个傲霜凌寒的意思。有区别吗?有,而且区别很大。梅花落,落梅花,大梅花和小梅花曾经失踪后来重现的《梅花落》后来有了各种别名:《落梅》《落梅花》《大梅花》《小梅花》《玉妃引》《梅花引》……实际上,最后形成的是一个梅花曲家族。而不仅仅是一支单曲的曾用名和别名。唐代以前,《梅花落》《落梅》《落梅花》,主要都是笛曲。主要表达的意思都是“我等回家等到花儿都谢了”或者“别人等我回家等得花儿都谢了”。唐代可能出现过琴曲梅花,但是记载十分少。应该只是乐器翻奏。笛曲究竟何时被何人移植为琴曲?有琴谱称是唐代的颜师古所为,此说孤立尚无佐证。但骆宾王“鹦鹉杯中浮竹叶,凤凰琴里落梅花”之句,倒是证明《落梅花》一曲在初唐之时便已谱入琴曲。宋代,角曲《梅花》的流行势头赶超笛曲《梅花落》,成为梅花曲家族的老大。当时角曲有《大梅花》《小梅花》。王十朋说:梅花引,笛中所吹之曲也,今多于角声吹之。用来奏梅花曲的角长这样当时边关*寨以及内地州府重镇的戌楼夜警,都以角声昏晓报时。其中残夜五更所奏一般是《小梅花》。多愁善感、睡不着的宋人在这方面的诗词文赋很多很多。赵抃《次韵楼头闻角》:五更枕上惊残梦,一曲楼头动《小梅》。秦观《桃源忆故人》:无端画角严城动。惊破一番新梦。窗外月华霜重。听彻梅花弄。陈造《郢州守风二首》:今夜石城楼上角,不妨重听《小梅花》。角曲小梅花可能有明显的三段结构,因此更倾向于被称为三弄。比如曾觌《念奴娇》:阑干星汉,落梅三弄初阕。以及许景衡的:梅花三弄月将晚,榆塞一声霜满天。笛曲《梅花落》边声和*乐的特点,在角曲《梅花》中更多地保存下来。而这时候的笛曲《梅花落》,据范成大诗里说是:折柳故事多望断,落梅新曲与愁关。边声和*乐的色彩已经淡了很多,更多是愁怨相思。三弄,三调和梅花三弄笛曲《梅花落》也好,角曲《梅花》也好,都有三弄的提法。比如马庄父《玉楼春》:谁家横笛成三弄,吹倒幽香和梦送。觉来知不是梅花,落寞岁寒谁与共。林和靖《霜天晓角》:冰清霜洁,昨夜梅花发,甚处玉龙三弄,声摇动枝头月。不过在琴曲《梅花三弄》出现之前,“梅花三弄”并非正式乐曲的名称。“梅花三弄”的明确称呼,是入宋后开始出现的。宋初,在林逋孤山咏梅的影响下,文人赏梅的嗜好逐渐酿成。傅抱石《林和靖赏梅图》到宋末元初,文人普遍边缘化,幽隐野逸的情结弥漫士林,琴与梅以其古雅幽逸的格调,成了士大夫文人最为心仪的两个精神寄托。在这样的生活氛围里,唐时偶一出现的琴曲《梅花》得到越来越多的知音追捧,不仅成为古典琴曲的重要代表,同时迅速取代笛、角《梅花》,成了梅花题材音乐的流行曲目,并且以“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”(杨抡《伯牙心法》)的独特意趣与艺术造诣,被视为整个梅花题材艺术作品的最高经典。水墨画《梅花三弄》比如洪皓《江梅引》:含愁更奏绿绮琴,引三弄,不觉*飞。杨公远:屋瞰梅间倚竹林,一炉香篆一张琴。有时月上*昏后,三弄寒梅夜正深。琴曲《梅花三弄》,开始有《琴传》之类谱书加以著录:是曲也,昔桓伊与王子猷闻其名而未识,一日遇诸途,倾盖下车共论,子猷曰:闻君善于笛?桓伊出笛为梅花三弄之调,后人以琴为三弄焉。后来朱权编《神奇秘谱》,在琴曲《梅花三弄》条下的解题,正是转载自琴传。神奇秘谱中的《梅花三弄》减字谱桓子野,琴传与神奇秘谱自从严天池振臂一呼,文人琴的地位自明朝开始扶摇直上,三四百年间风头无俩。《梅花三弄》是文人最爱弹弄的经典曲目之一。明朱权编《神奇秘谱》,在琴曲《梅花三弄》条下这样解题:《梅花三弄》,又名《梅花引》《玉妃引》,臞仙(朱权号)按:琴传曰,是曲也,……桓伊出笛为梅花三弄之调,后人以琴为三弄焉。朱权琴传是一本什么书?据程杰考证,遍检《四库全书》《书库存目丛书》等,只有南宋郑樵《通志》里记载过“琴传七卷”,撰者不明。琴传这本书基本上是失传的。大致是《崇文总目》成书之后到郑樵《通志》完成即庆历元年()至绍兴三十一年()间的著作。琴传首次记录了琴曲《梅花三弄》的由来,把三调认成为《梅花三弄》,又很可能是受了其它书籍的影响。南朝刘义庆编的《世说新语》里说的是:王子猷出都,尚在渚下。旧闻桓子野善吹笛,而不相识。遇桓于岸上过,王在船中,客有识之者云:“是桓子野。”王便令人与相闻,云:“闻君善吹笛,试为我一奏。”桓时已贵显,素闻王名,即便回下车,踞胡床,为作三调。弄毕,便上车去。客主不交一言。《晋书·桓伊传》的记载是:(桓)善音乐,尽一时之妙,为江左第一,有蔡邕柯亭笛,常自吹之。王徽之赴召京师,泊舟青溪侧。徽之素不与伊相识,伊于岸上过,船中客称伊小字曰:‘此桓野王也。’徽之便令人谓伊曰:‘闻君善吹笛,试为我一奏。’伊是时已显贵,素闻徽之名,便下车踞胡床,为作三调。弄毕,便上车去,客主不交一言。到了隋末,虞世南所编的《北堂新钞》中,已经变成了“作三弄毕”。到了宋初的《太平御览》,则是:为作三调之弄。其实,桓子野那天吹奏的三调,可能是三个曲子,也可能是其它曲子的什么三调,比如乐府“清商三调”。好,我们再假设,那一天,以善箫著名的桓子野,拿着他那把竖吹的箫,横过来为王子猷吹奏了当时著名的横笛曲《梅花落》。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是:神奇秘谱中《梅花三弄》全曲共十段标题。溪山夜月、一弄叫月声入太霞、二弄穿云声入云中、青鸟啼*、三弄横江隔江长叹声、玉箫声、铁笛声、风荡梅花、欲罢不能。这种幽夜自怜的情绪,并不是乐府笛曲《梅花落》所散发的思归之情,而是角曲《小梅花》流行之后宋人诗词中常常写到的悲凉和感慨:奏少游:月落参横画角哀,暗香消尽令人老。赵与洽:待得南楼三弄彻,君试看,比从前,更瘦生。郑侠:萧索秋城五鼓前,月临残梦正团圆。彤楼一曲《梅花落》,玉枕谁家绣带连。结合《琴传》一书的考证,我们可以大致推断出,琴曲《梅花三弄》的创作时间大概在上起宋仁宗庆历元年()至南宋初年的一个世纪中。它决不是笛曲《梅花落》的简单移译,而是后来琴家独立自主的音乐原创。笛曲《梅花落》和角曲《梅花》都有一部分被保留在了琴曲《梅花三弄》中。至于如今的笛、箫所演奏的《梅花三弄》,是当代笛子演奏家俞逊发从古琴谱整理而成,也就是翻奏。笛曲《梅花落》唐宋旧谱已佚,又一次失传了。而更早之前,桓子野江上吹笛,那到底是《清商三调》还是《梅花落》、或是其它什么曲子?其实已没有什么人知道。参考资料:
程杰《梅花三弄起源考》
王美凤《梅花落研究》
经